导语:移动互联一直以来被视为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产物,标志着人类文明进入到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时代。然而当我们真的享受到了移动互联所带来的便捷和多彩之后,却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特征和气质也在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移动互联时代,宣泄变得比掩饰更重要,男人间攀比的是谁更下流无耻,女人争的是谁更肆意舔屏,历史上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凶猛,虽然只局限在网络世界中;移动互联时代,审美以速忘、加速更迭和反转为特点,甚至完全不需要任何原因或急转突击的变化;移动互联时代,评论和意见以打了鸡血的状态不断产生,不惜释放蠢意和恶意,只有转发才能证明自我的存在;移动互联时代,我们的自由和肆意已经不能再用轻浮来形容了。这个时代的核心价值正在脱离基本价值的定义,朝着价值的相反方向或者向下的方向在狂飙突进。
移动互联时代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是分享,而不再是我们以往所说的美、愉悦、极致等等那些。甚至今天我们谈论所谓“互联网核心价值”这个词组时,都应该放弃用“价值”两个字,因为它已经脱离了基本价值的定义,朝着价值的相反方向或者向下的方向在狂飙突进。
“我愿意为之下跪”、“想舔屏”、“老公X我”、“老公快把我抱走”、“真想扑到XX怀里”,这些堂而皇之且夹杂着某种自豪感的抒情,一来正是我们吃瓜群众的真实内心声音,二来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肆无忌惮地表达。换言之,如今的宣泄比掩饰更重要,虽然不是所有内心的诡秘声音都会发出来,但从发出来的质量和数量来看,都已经蔚为可观了。
约翰·斯道雷在《文化理论与大众文化导论》中对女性的欲望做过这样的解释:“欲望通常来自日常生活之外,可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却只能通过一种日常生活行为获得满足,那就是购物。”直到今天这种说法也成立,否则刚刚公布的阿里巴巴财务报表不会那么靓丽,购物的场所变了,但购物的精神内核没有改变。但是今天购物俨然不能成为女性获得极大满足的主流承载物了,而是偶像、小鲜肉,以及一切可以舔屏的肉体支撑起了女性的趋势型欲望。
当“国民老公”这个词从孙杨、宁泽涛到徐嘉余、张继科、马龙、林丹发生累积性的叠加时,仅仅一个奥运就诞生这么多老公,国民老公的背后则是女性对于极致男性的审美需要。真的嫁给他吗,还是真的出于荷尔蒙而对男性运动员产生了亢奋?都不是,而是一种新的审美表达方式而已。这是移动互联时代最为明显的一种审美转向,即,不需要什么价值,也没有所谓的深度,更不会有长时间持久的爱,而仅仅是一张摸头杀动图,或者一个睡眼朦胧的照片、一组逗逼的萌照,就可以让一个平日里正常上班周末跟亲老公看场电影的妇女发出——好想扑到孙杨怀里——这样的想象和审美渴望。
包括宁泽涛失败但不气馁、孙杨得了冠军也没有张口就感谢祖国,还有傅园慧那种二次元九零后的表情在央视采访中的自然流露,与其说是这些都是举国体制的一种退位,不如说是被移动互联改变的一次观看奥运的新体验。
移动互联时代审美的另一大特点就是,速忘,以及加速更迭和反转。一部原来你要气定神闲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近一个月的电视剧,如今你只需提前下载好,利用上下班时间在公交车地铁上几天就可以撸完,这种更方便快捷的娱乐消费品享受,带来的是无比多的选择和更加迅速的完成、更换乃至遗忘。
王思聪今天可以被奉为老公,明天就可以被当成靶子去群体攻击,这种反转是因为他有了什么急转突击的变化吗,还是他失控干了什么违背以往的自己的事情?都不是,他的前后变化并不大,甚至价值观世界观这些一成未变。但从让人觉得犀利、讲真话,到过分、眼光有问题,这种反感是基于“不识时务”、“没有与时俱进”等等,甚至跟一个莫名的没法直接说出来的“我们都变了你竟然还是老样子”这样的背景原因有关。
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众文化还以“我是流氓我怕谁”作为参与狂欢的一个参照系,那么如今男人间攀比的是谁更下流无耻(看看类似柳岩这样的女明星新闻下的那些留言)、女人争的是谁更肆意舔屏(从小鲜肉到奥运明星,无一幸免要被舔上一舔)。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我们今天这样,男人如此激愤不服,女人如此爱肉嗜腐。注意,这些情绪和心理并非以往的王侯贵族或者知识界上层所拥有,而是普及到了上至我们的爸妈下到中小学生、左到集权拥护者民族主义愤青右到公知民粹主义者的几乎每一个人头上。当然,这仅仅是局限在一个个手机ipad屏幕里,现实中你知道,我们都不至于这么凶猛昂然。
移动互联时代很显然还造就了一代热爱评论和所谓发出自己意见的年轻人。大多微信公号下面都有留言功能,每一条APP新闻客户端的新闻页面也都有网友评论的互动环节,享用这些产品进行阅读的人,自然会参与其中。可以下一个定论的是,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懂那么点儿道理——运动员尿检服用兴奋剂和误食违禁药你搞不太懂,但你肯定知道一点马龙张继科这对CP已经携手很多年的事,电影产业可以产生哪些附加值你不懂,但你肯定在这个暑期看了一点当红的烂片——只要对于这个世界你懂那么一点,哪怕只有小手指甲的那么一点点,你就可以大张旗鼓自信满满地在那些公共平台的下方留言评论了。
毫无疑问,那些新闻客户端和微信公号下面所参与的评论,大多数是没有质量可言甚至极其幼稚的。问题不是出在我们有时候在具体某个方面的无知和天真,而是为什么我们会如此自信并饱含热情甚至不乏慷慨激昂如同每天被打了满管鸡血一般地要去发出自己的文字看法呢?这当然是移动互联时代所赋予甚至是教唆的,从可以留言、要发表感想,到欢迎点赞扔臭鸡蛋、鼓励来泄愤和展现人性的恶与丑,移动互联时代下的产品设计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个参与互动模式,让人产生一种不吐不快、不惜释放蠢意和恶意的心理背景。也只有评论了表达了自己某一刻对人对事的看法,才能更加有效地转发,转发才是目的,转发了才能展现,以此才能告诉大家你的存在和价值。这些都是移动互联时代的恩赐啊。
如果今天你剥夺了我的“转发”功能,那么我还怎么展现自己的存在,还如何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价值观,以及,我还怎么证明我是一个人?“人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这句戏谑的台词今天可以变成“人没有转发功能和僵死的一切或者地上的一滩大便还有区别?”谁都不想生不如死,更不想臭烘烘地被嫌弃,所以,转发吧。转发是六十分,加点评转发就是七十五分起。活得像个人样,从有质量的转发开始。
移动互联时代提供的高效和便捷,甚至不能用轻浮来形容(“轻浮”这个词很多时候被用来形容大众文化,类似的还有“庸众”、“乌合之众”),因为确实让我们得到自由和肆意。我们可以对美国大选夸夸其谈,可以对霉霉与抖森的恋情真假以及是否即将完婚发表见解,还可以对霍顿这种让我们不爽的外国人无限嘲讽和攻击。重要的是,今天不单单有了这个权力,而且我的评论还会被无数人看到,如果我骂得巧妙和足够狠,还会因为点赞数最高而被置于最靠上的位置,这样就容易让更多人看到我的发言了——还有比这更鼓励我们发出评论和散发出激烈情绪的方式吗?
朱白,现供职于《南都娱乐周刊》。评述作品包括外国文学等诸多领域,并持续关注汉语文学之困,书评作品散见《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新世纪周刊》、《人物杂志》,《时代周报》、《南都周刊》、《文汇报》等。